女人|惊世骇俗的罗曼史,曾是女人的文学史丨对话张翎、陆建德( 五 )


张翎多年在海外生活,对此深有体会。历史上很多女性的才能被埋没了,英国浪漫派诗人代表之一华兹华斯有个妹妹叫多萝茜,她的日志已经整理出版,她具有一双长于观察的眼睛,描写能力极强,但是她总是把自己定位在华兹华斯的助手、陪伴者的身份上,如果让她在生活上独立,她会是一位了不起的作家。
小说的兴起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女性读者和作者。十八世纪英国女性小说家其实是很多的,简·奥斯丁看不起的罗曼史作者大都是女性。英国十七世纪出过一位艾芙拉·本恩,她是女界的笛福,可惜不到五十岁就去世了。就十九世纪的英国文学而言,乔治·艾略特是最优秀的小说家之一,不输于任何男性作家,包括狄更斯和萨克雷。每个作家都是不同的,我们不妨多多关注他们各自的特点和长处。乔治·艾略特也有丰富的情感经历,而且不怕触犯时忌,她或许会成为张翎下一个关注点。
《三种爱》中提到的三位女作家,
仍然是风中的旗帜
新京报:你作为英美文学研究者,如何看待张翎在《三种爱》中提到的三位女作家?
陆建德:这本书里谈到三位女作家,第一位勃朗宁夫人,现在读书界恐怕所知不多,这在某种程度上表明,小说这一文学类型在世界上已形成压倒性优势,部分与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有关。我曾听说,某出版社出奥斯丁的作品,为了生意经,想用剧照当封面。伊丽莎白·勃朗宁是维多利亚时代早期最杰出的女诗人,其实她有众多先行者,当今学界越来越关注浪漫主义时期女诗人的生平和作品,这是迟到的公平。
伊丽莎白比罗伯特·勃朗宁大六岁,早年骑马受伤,行动略有不便,很早就写诗,四十年代中期出名,罗伯特是她的仰慕者,几次三番去她家拜访,两人就相爱私奔了,在意大利佛罗伦萨住了下来。英国人喜欢意大利是出了名的,佛罗伦萨所在的托斯卡尼地区是首选。意大利也常为英语文学提供背景,拜伦、雪莱等人的诗作自不必说,亨利·詹姆斯的好几部小说则把读者带领到意大利城市的街巷和大宅子。
勃朗宁夫人年仅55岁就走了,她的父亲巴雷特先生不幸成为维多利亚时代最动人的爱情故事里的恶棍。他在牙买加种植园发了财,伊丽莎白私奔后,始终未获他的原谅。他的固执和所谓原则蜕变为冷酷,而宽容、原谅
才应该是使得生活美好的重要因素。
勃朗宁夫人的《葡萄牙人的十四行诗》是情诗的典范,书名奇怪,因为罗伯特·勃朗宁曾戏称她“葡萄牙人”。她的诗才在生前已得到普遍的认可。我倒想在此啰嗦一句:勃朗宁的诗歌走出抒情的窠臼,开创“众声喧哗”的局面,我国的研究者对此的关注是不够的。
在十九世纪的法国,乔治·桑一度与巴尔扎克、雨果和司汤达等人齐名,由于她的小说多田园色彩,与时代进程不合,她的名声一百多年来似被同时代男性作家盖过了,但是她是追求婚姻和爱情自由的典范,这种精神是永不过时的。在法国十七世纪的文学史上,赛维尼夫人的书简和拉法耶特夫人的小说走在欧洲女性创作的最前列,后来一些沙龙女主人的贡献也是难以估量的,她们其实是文学事业的赞助人。乔治·桑激发起诗人、钢琴家的创造热情,堪称另一种意义上的赞助者。
在艺术家的爱情故事里,乔治·桑和肖邦的故事是最耐看的。乔治·桑在两人的关系中处于强势,多少扮演了母亲的角色,她对肖邦的分析,不妨在此引用。她说,肖邦是一群出色的矛盾事物的缩影,“这样的矛盾事物只有上帝才能创造出来,而且它们自有其特殊的逻辑”:
如果肖邦同我相处时是那么忠诚,那么亲切,那么愉快,那么殷勤,而且态度恭顺,尊重别人,可另一方面,他却并没有因此而改变对于我周围的人的那种生硬的态度。他同这些人在一起的时候,他那时而宽容、时而古怪的反常心理便会一发而不可收拾,他总是先高兴得不知所以,后来又对他们厌恶得要命,反来复去,难以捉摸。
乔治·桑的精神支柱实际上来自她的儿子,肖邦却曾刺伤过他的心,可见一对恋人的裂痕并不完全由感情上的冷淡所致。
我也想到英国学者利维斯对劳伦斯的批评。劳伦斯和比他大六岁的弗里达相爱后,弗里达离家出走,三个孩子由她丈夫抚养,但并不是所有女性都会断然作出这样的决定。劳伦斯读了《安娜·卡列尼娜》后不大容忍安娜的犹豫,利维斯认为安娜舍不得儿子,劳伦斯缺乏对她同情的理解。我想爱情并不是超越社会关系的。
艾米丽·狄金森的诗歌完全是打破常规的,我们原来以为她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实际上她既有多彩的情感经历,又有不怕引起物议的胆量,令人遗憾的是她不像勃朗宁夫人那么幸福。狄金森逝世后她的生命就不再属于她的了,亲友中会有人来审查她的作品,希望留下没有任何缺憾的淑女形象,哪些诗该收,哪些不该收,就不是作者所能决定。但是没有缺憾,或者说想象的中规中矩的“完美”,却不一定是丰满的。我们原来看人,经常倾向于作二元对立的判断,好人坏人,黑白分明;逾越界线,就为社会以及舆论所不容。这种偏狭的心理习惯不利于社会的成熟和文学及其批评的健康发育。
我坚信,小说凭借作者想象的力量能促进人类相互之间的理解和同情的力量。约翰逊博士在谈及传记写作时曾经说过:“我们在思量他人的命运时,想象常会将我们暂时置于他人的情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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