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边书|枕边的书( 二 )


后来 , 当然也曾经历过无书可读、偶尔找到一本书后只能偷偷读的年代 。 那样的经历让我以为把一本好书放在枕边 , 必是一种过错——不是书的过错 , 而是人的过错 。 正是那次深夜偎在床头偷读一本“禁书” , 让我在突然之间 , 对枕边书这一词语的优雅性生出了质疑 。 我固执地以为 , 枕边书看似是对书的热爱 , 其实未必 , 至少不少时候是对书事实上的轻慢与亵渎 。 枕边书看上去像是阅读的最大延续 , 但细想那同时也是阅读的戛然而止——那样一本书 , 你读着读着 , 就睡着了 。 “尽日后厅无一事 , 白头老监枕书眠 。 ”白居易的诗句意境虽美 , 但书最终显然已不幸地成了一场朦胧瞌睡的靠垫 。
情形后来自然有些变化 , 年岁增长 , 见识开阔 , 凡事亦多了点包容 。 但很长一段时间里 , 我仍以为能放在枕边去看的书 , 多不是怎么需要倾尽心智悉心思考的闲书 , 随便翻翻即可;甚至可能是十分生涩的怪书 , 可以用来催眠 。 加之长期睡眠不好 , 睡前多不敢太多想事 , 虽偶尔也会随手抓起一本书 , 陪我度过一段睡前时光 , 毕竟说不上什么枕边书 。 但仔细回想 , 毕竟也有例外 。
记忆最清晰的一次枕边阅读 , 是高中时 , 班主任兼教授语文的先生推荐的四大本《静静的顿河》 。 有天他在课堂上突然说起 , 他刚刚读到一篇文章介绍一本译成中文不久的新书 , 叫《静静的顿河》 。 当先生感叹在小城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读到那本书时 , 谁也没有料到 , 班上竟有个同学说他家就有 。 那位同学家境甚好 , 不时总会有些好东西 。 先生听了立即提议 , 请那位同学把他的书贡献出来 , 让全班愿意读的同学一起读 , 限定时间交换 , 每人每本最多给三天时间 , 保证爱护书籍 , 包上两层书皮……那个同学一向大度 , 爽快地答应了 。 一个高中学生 , 就在那样苛刻的规定下开始读《静静的顿河》 。 那正是一个年轻人追逐外部世界奥秘的年岁 , 对故事情节进展的紧张期盼 , 远胜过对小说艺术的探索领悟;何况时间紧张 , 四大本书 , 每本在我手里停留的时间不足三天 , 除了把白天上课之外的课余时间全部用上 , 晚上还要加班加点 , 就着昏黄的夜灯囫囵吞枣地读 。 认真想来 , 《静静的顿河》算得上是我第一次真正拥有过的枕边书 。
枕边书|枕边的书
本文插图

【枕边书|枕边的书】1984年2月21日 , 苏联著名小说家、20世纪苏联文学的杰出代表肖洛霍夫逝世 , 享年79岁 。 他用12年时间写成长篇小说《静静的顿河》 。 由于他在这部小说中“对顿河流域的史诗般的描写中 , 以艺术力量和正直地创造性地反映了俄罗斯人民的一个历史阶段”而获得1965年诺贝尔文学奖 。 图为肖洛霍夫在钓鱼 。 新华社 图
其实 , 书被拿到枕边 , 急于阅读 , 只是你白日里某段阅读的延伸 。 固定的枕边书于我似乎是没有的 , 有的只是在某段时间被你挪到枕边的那本书 。 人还是那个人 , 书却不是那本书 。 它们有个统一的名字 , 就叫枕边书 。 所以 , 很可能 , 我前天的枕边书是《静静的顿河》 , 昨天的枕边书却是《野草》;又很可能 , 昨天的枕边书还是《荒原狼》 , 今天的枕边书却是《北上》 。
但有一本书 , 倒是一直是放在我枕边的 , 称得上是本真正属于我的枕边书 。 真正的枕边书 , 该是可以反复读 , 读一辈子甚至几辈子的 。 我的枕边书是本《诗经选》 , 竖排 , 封面简洁 , 除了书名没有任何图案 , 从左往右翻 , 人民文学出版社20世纪50年代末出版 , 两角多钱 , 一个高中同学所赠 。 那年头 , 几角钱相当于现在的几元甚至十几元钱 。 那是我作为礼物得到的第一本书 , 里面或许夹杂着几缕透明到飘忽的青春时光 。 我自己买的第一本书 , 是本《四角号码字典》 , 布面精装 , 但字典没有也不可能一直放在枕边 。 后来我有过好些种《诗经》 , 装帧精美 , 甚至有彩色插图和详细注释 。 可真一直放在离床头不远处 , 算得上枕边书的 , 倒是看上去最简陋最不起眼的那一本 。 阅读有风险 , 读书须谨慎 。 笛子据说是吹给别人听的 , 箫只合吹给自己;如同文字 , 如今许多书 , 只有事件而阙失了真诚与悲悯 , 我分秒间就能辨认 , 哪个声音里真有灵魂的战栗 。 那本《诗经选》既让我在几十年岁月中慢慢熟悉了中国那些最质朴也最华丽、最古老也最青春的诗句 , 也在长年累月中 , 让一个中国的普通读书人一直保持着与中国文学最遥远的源头的最亲密的接触 。 开头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 也不是每天都要读它 , 但它就在离枕边不远的地方 , 看见它 , 似乎就会想起些什么 。 究竟想起了些什么 , 大多数时候是说不清的 , 但有一天我突然就想起了诗歌的源头 。 其实那也是文明的源头 。 凝视着封面上那种晦旧的、仿佛落满世尘、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深的淡黄色 , 恍然如对时间的丰厚沉积 。 有时一天将尽 , 别说拿起、打开 , 只要看见那本书 , 也会思接千载 , 去想象几千年前 , 是怎样的一些人 , 在一些怎样的地方 , 吟唱着那样原本日常如今却显得典雅的诗句:“关关雎鸠 , 在河之洲 。 窈窕淑女 , 君子好逑 。 ”(《关雎》)“采采卷耳 , 不盈顷筐 。 嗟我怀人 , 寘彼周行 。 ”(《卷耳》)“知我者 , 谓我心忧;不知我者 , 谓我何求 。 ”(《黍离》)那样的想象十分奇妙 , 让人骤然明白 , 世界并非文字的虚构 , 它曾那样真实地存在着 , 并在那些诗句里吟叹着也诉说着 , 喧哗着也寂静着;那样的存在 , 也刹那间就能让一个浪迹于世的凡俗之辈 , 突然想到要确认一下生命所在的位置;静夜沉思 , 谦卑与敬畏油然而生 , 不会因一点小小的喜悦妄自尊大 , 也不会因一点小小的失误而唉声叹气 。 那是一种高蛋白营养品 , 并不昂贵 。 它给你的 , 是一种辽阔博大的心绪 , 醇厚浓酽的背景和鲜活在目的灵动 。 所有的创作者都没有姓名 。 漫长的历史就是无数无名无姓的人创造的 , 你若能有幸成为其中的一员 , 便能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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