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的命
2015年9月底的一个傍晚 , 老家来电话告诉我:我的二侄女小雪遭遇了车祸 , 不幸亡故 。我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听人说 , 人的命运都是生来就注定的 , 有人一辈子享福 , 有人一辈子受罪 。 小雪就属于后者 。二侄女出生在一九五五年的冬天 。 那时候还有饭吃 , 添丁加口是家里的喜事 , 所以母亲很高兴 。 她出生那天 , 外边下着鹅毛大雪 。 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片 , 母亲顺口就说:“咱们就给这个闺女起名叫‘小雪’吧!”这名字像是一个懴语 , 伴随小雪一辈子的是无情的冰刀雪剑 , 差点饿死在大J*荒的那个凶年 。顺便说说 , 1959年我的第三个侄女出生 , 那时J荒已经像瘟疫一样在蔓延 , 对于这个生不逢时的小闺女 , 母亲料定她活不成 , 就没有心思给她起名字了 , 一直叫她“小闺女” 。 结果 , 不满周岁的“小闺女”在1960年的清明节那天果真被饿si了 。那个没有名字的小侄女饿si以后 , 小雪成了我们家里最小的孩子 , 大J荒最严重的1960年她只有五岁 。这年春天的28天里 , 我相继失去了爷爷、父亲、叔父、婶母四位长辈和不满周岁的小侄女 , 母亲如西风残烛 , 随时可能被死神拉走 , 嫂子带着侄子和大侄女小红、小侄女小雪天天到地里挖野菜剥树皮度日 。当时 , 大哥在小学里教书 , 把能省下来的都省下来送回家来抢救母亲和妻子儿女 。我正在县城里饥肠辘辘地读着中学 , 担心饥饿再夺走我剩下的亲人 , 每顿饭我都从我那可怜的黑窝窝头上掰下一块 , 星期天带回家去 。 每次回到家 , 我都看到小雪越发变得瘦骨伶仃 , 正在走向死亡 。 尽管如此 , 我也舍不得把带回来的窝窝头块块给小雪吃——母亲正在死亡线上挣扎着呢 。等到放暑假的时候 , 小雪已被饿得只剩下皮包着骨头 , 细脖子挑着瘦脑袋 , 挺着带有腹水的大肚子 , 胸部的肋骨一根根地凸现出来 。 我无可奈何地看着她在一天天向死神靠近 。后来得知 , 生产队里办了幼儿园 , 凡是进幼儿园的孩子都有饭吃 。 但小雪去了几天以后死活再不愿意去了 。 不去怎么办呢?我找了负责幼儿园的二婶问个究竟 。 二婶告诉我 , 小雪在幼儿园是最弱小的 , 每逢开饭的时候 , 那些大男孩子就抢小雪的馍吃 , 小雪不给 , 他们就打她 , 结果小雪非但吃不上馍还要挨一顿打 , 所以她宁愿挨饿也不愿意去幼儿园 。小雪饿得受不了 , 跑进豆子地里捉蚰子(蝈蝈)生吃 , 常常嘴唇反被蚰子咬得血淋淋的 。 这时我便自觉地承担起了照顾她的责任:天天我把她送进幼儿园 , 吃饭的时候站在旁边保护着她 , 眼看着她领到她的那一份馍并且吃下去 , 然后再把她带出来玩 。 一天三顿 , 顿顿如此 。 这样 , 她就有了最基本的营养 。 一个暑假下来 , 眼见得她身上有点肉了 。 我开学要离开家的时候 , 安排侄子在幼儿园食堂开饭的时候一定要带小雪去领饭 。她终于活出来了 , 把命保住了 。 但由于在长身体的时候过度地缺乏基本的生活所需 , 她是大哥三个孩子中个头最矮的一个 , 只长到一米四多一点 , 而且呈现未老先衰的面容 。她上学的年龄又赶上了文G , 好歹小学毕业 。 该上中学的时候 , 她的父亲(我的大哥)在蒙冤坐牢 , 所以只好辍学在家 , 帮助嫂子在自留地里干活 。大哥平反以后离休时 , 小雪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 。 按照当时的政策 , 可以安排一个孩子接班 。 大哥征求我的意见 , 我建议让小雪接 , 理由是根据小雪的自身各方面的条件 , 她肯定找不到理想的对象 , 这样她的一生就不会幸福 。 她如果接了班 , 哪怕做个校工 , 也算国家工作人员 , 自然提高了自身条件 , 日后的婚姻情况就会好些 。但大哥没有采纳我的建议 , 叫儿子接了班 。 我理解大哥:根据传统 , 闺女出嫁以后就是人家的人 , 儿子接班才符合正理 。 而且 , 万一儿子儿媳有意见 , 家庭矛盾就是不可避免的——他以后毕竟要和儿子长期儿媳生活在一起 。由人做媒小雪嫁给了一个农家儿子 。 像数以亿计的农民一样 , 他们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 , 日出而作 , 日落而息 , 很累很累 , 但生活却很苦很苦 。他们生了三个孩子 , 一个儿子两个女儿 。 但不幸的是大女儿得了癫痫病 , 南北求医问药 , 钱花了不少 , 就是治不好病 。 他们的日子如雪上加霜 。小雪日渐衰老了 , 头发白了 , 脸上早早地添了皱纹 , 腰也有些驼了 , 完全不符合她的年龄 。 这一切都说明着她生活的艰辛 。
左边是小雪 , 右边是大侄女小红(2006年秋摄)因为小雪没有接上班 , 大哥自己感到好像欠着她点什么 , 所以平时格外照顾她一些 。 但 , 由于饱受牢狱之苦 , 大哥不久便去世了 。 大哥去世以后 , 小雪好像成了我的女儿 , 照顾她帮助她也就成了我责无旁贷的责任 。我业余时间为出版社编着书 , 也经常在报刊上发表文章 , 经常有些稿费收入 。 我把这些额外收入存到自己的小金库里 , 不时瞒着妻子寄一些给小雪 。有一年暑假里我们回老家见到小雪夫妻两个 。 他们兴致勃勃地告诉我们一个“发财”计划:他们联系了一家轧花厂 , 准备从各家各户收购棉花然后卖给这家轧花厂 , 可赚到一个差价 。 可他们苦于没有本钱 。 我和妻子都很支持他们 , 当即把身上所带的800元钱都给了他们 。 他们信心十足地说 , 秋后赚了钱就还我们 。到了冬天我们寒假里再回老家时 , 小雪告诉我们 , 他们开着农用三轮车起早摸黑挨家挨户收购了不少棉花 , 但轧花厂老是拖着不给他们钱 , 到过年的时候连本钱都没拿回来 。第二年棉铃虫成灾 , 以后再没有人种棉花了 , 小雪的财路也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