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杨真人|穆旦:我爱在淡淡的太阳短命的日子,临窗把喜爱的工作静静地做完( 三 )


对于他的时代来说 , 穆旦对自我的不确定性、被主宰性的发现有何意义呢?简言之 , 或许可以说 , 虽然自我的不确定性与易受外界主宰是人的宿命 , 它并不仅仅是现代人的命运 , 但因为现代人对流行的自我是不受干扰的独立主体这样的神话有着异常的迷恋 , 这种迷恋遮蔽着他们的眼睛 , 使得他们看不到自己实际上是被主宰着的 , 那么 , 这种主体性不但是可悲的 , 甚至更可能会制造出大悲剧的幻觉 , 这样 , 对这种幻觉的揭示对于现代人来说便是有特别的意义吧?而那种发展到极端的全面控制一切资源的社会是到现代才可能出现的 , 那么经历这样的社会便会对“人”这个“主体”的矛盾虚妄之处有一些只有现代人才可能有的发现吧?这导致穆旦遗作中对自我被控制的一面有一种强烈的切肤之痛 。 写于1976年的《“我”的形成》 , 是对在现代社会坚持个人主体性的困难的清醒描述 , 也是对荒诞的描述与对异化的揭示 , 然而 , 穆旦的某些描述仍然让人产生恐怖之感:“一个我从不认识的人 , /挥一挥手 , 他从未想到我 , /正当我走在大路的时候 , /却把我抓进生活的一格 。 ”而最后一段的疯女的梦的比喻更让人毛骨悚然:“彷佛在疯女的睡眠中 , /一个怪梦闪一闪就沉没;/她醒来看见明朗的世界 , /但那荒诞的梦钉住了我 。 ”这首短诗 , 几乎涵盖了卡夫卡的主要小说的主题⑥。
穆旦自谓把“自我扩大到时代那么大” , 由对自我的拷问而拷问整个现代 , 这样 , 他所表现的自我的缺陷不但揭示了中国某个特定历史时期的时代症结 , 同时也表现了世界历史性的现代危机的一个方面 。 这样的把个人历史的危机与世界历史(时代)的危机紧密联系起来考察的方式 , 可能也是来自奥登的启发 。 谢默斯·希尼(Seamus Heaney)关于奥登的早期诗作曾这样写道:“一开始 , 奥登的想象力急于在发生于欧洲和英国的巨大外部景象和显现于他自身内部的微小景象之间制造一种联接:他感到悬挂在复兴或者灾难面前的公共世界的危机和他自己生活中的一种迫切的行动和选择的私人危机极其相似 。 ”⑨江弱水曾进一步从基本的诗歌主题层面分析这种穆旦与奥登的“雷同”:“作为公众世界的宏大叙事的对称 , 奥登的笔下经常出现一个颇带自传意味的年轻人 , 充满可塑性 , 修读着一门门人生课程 , 探索 , 选择 , 听从或不听从长者教导 , 改正错误或不改 , 渴望成熟 。 这一切表明了奥登这位学院才子对个人成长史的独特兴趣 。 ……说来也巧 , 穆旦的诗歌也有相连的两大主题:现实世界的灾难与罪恶以及这个世界中的个人的成长 。 他的诗的主人公同样是一个年轻人 , 在灵与肉、真与伪、善与恶之间摸索 , 试图识破人生的真相 , 找到人生的真谛 。 ”⑩江弱水的分析不乏洞察力 , 尤其是对穆旦从奥登学来的个人在一个灾难丛生的时代的成长史这样的模式的揭示不乏洞见 , 但整体上 , 我不能同意江弱水把穆旦的写作归于基本上是模仿的“伪奥登风” , 毋宁说 , 向奥登的学习打开了穆旦的眼睛 , 让他看清了危机重重的现代世界 , 并学到了揭示这个世界的复杂性、表现这个世界与自我成长的复杂关系的方式 , 而穆旦的洞见纯然是基于中国现实发展的洞见 , 这里并不存在模仿的问题 , 而与同时代其它国家的作家的暗合 , 无非是因为现代中国的危机 , 也便是现代世界的危机的一部分而已 。
三杨真人|穆旦:我爱在淡淡的太阳短命的日子,临窗把喜爱的工作静静地做完
本文插图

一个博物学家的死亡: 希尼诗100首
作者: [爱尔兰]谢默斯·希尼
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译者: 罗池
出版时间: 2020-1
而在现代中国的背景下 , 就表现自我与时代的复杂关系这一点上 , 我们需要对梁秉钧的《穆旦与现代的“我”》推深一层 , 有必要再一次强调:穆旦对现代自我的分裂、矛盾与不能自主性的揭示 , 既是对自我神话的怀疑与批判 , 同时却也是一把双刃剑 , 也揭示了那导致这种自我的分裂与不能自主的现代社会的压抑力量与内在危机 , 而悖谬的是 , 对现代自我与社会的异化与复杂性的呈现 , 却也同时是个人的力量尚未被现代非人力量窒息泯灭的证明 , 这也是这种清醒但却绝不激昂慷慨的“软弱无力”的自我的力量所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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