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兆光:大清帝国也是“殖民主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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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兆光:大清帝国也是“殖民主义”吗?】最近二三十年里 , 由于全球史成为历史学界的一大潮流 , 相当多的欧美历史学家 , 提出了一个对中国史相当有挑战性的说法:即东方的大清帝国对边疆的政策 , 和西方即英、法、西、葡、荷等帝国的对外政策是一样的 。 从全球史的观点来看 , 大清王朝对西北的开疆拓土 , 以及对西南的改土归流 , 不仅与同时期的欧洲各帝国的殖民地事业没什么两样 , 都是“近代早期”(earlymodern)特别是18世纪全球殖民主义浪潮的一部分 。 所以 , 濮德培(PeterPerdue)用了“征服”(conquest)一词命名他的著作 , 并说 , “清朝的扩张 , 其实也是十七至十八世纪全球史的组成部分 。 在这一历史时期 , 几乎在世界各地 , 新兴的统一帝国都通过对外军事征服方式来扩大领土 , 而移民、传教士和商人则紧随其后 。 ”在这一方面 , 大清帝国与奥斯曼帝国很相似 , 它们都统治了很多的民族和广大的疆域 , 只是两个帝国结局不同 , “它们都在19世纪末陷入崩溃境地 , 但奥斯曼帝国的疆域分裂成为几个民族国家 , 而清帝国则被整合为单一的国民政权” 。 他还认为 , 大清帝国对西部的征服 , 如果作为一个全球史的事件来观察 , 那么 , 那个时代的CentralEurasia还不是大清帝国以及后来中国的边缘省份“新疆” , 各种来自中国、俄国、印度和欧洲的宗教、贸易辐辏于此 , 在地缘上看 , 它更在俄国、准格尔、大清三个帝国之间;西北如此 , 西南也如此 , 脱开以中国立场界定“中心—边疆”的观念来看 , 他们认为 , 西南苗彝也只是被明、清帝国殖民的地域和族群 。 美国学者何罗娜(LauraHostetler)的《清代殖民事业:前近代中国的人种志与图像学》以及乔荷曼(JohnE.Herman)的《云雾之间:中国在贵州的殖民 , 1200–1700》 , 讲的就是大清如何把西南苗彝族群逐渐变成编户齐民 , 把西南地区正式纳入大清版图的故事 。 他们的书名中 , 都不约而同使用了“殖民”(Colonial或Colonization)这个词 。 清帝国对西北的平定是“征服”吗?对西南的改土归流是“殖民”吗?再说得久远一些 , 古代中国对于周边异族也是“征服”与“殖民”吗?就像说到“汉化”西方学者不赞成一样 , 说到“殖民” , 中国学者往往也会不高兴 。 中国学者会觉得 , 近代以来 , 中国一直受帝国主义欺负 , 差不多已经成了半殖民地 , 结果你们还说我们是“殖民”?但我以为应当理解 , 他们之所以用“殖民事业”这个词 , 是另有历史观念与学术背景的 。 如果我们不在道德意义上评论“殖民”的功过是非 , 而只是把“殖民”当做一个(他们所说的“前近代”)全球史过程 , 似乎这也无可非议 。 通常 , 中国学者尤其是汉族中国学者不免有这样的习惯:首先会沿袭古代中国“大一统”的历史观念和“中央—边疆”的视角 , 其次也会受到晚清以来“五族共和之中国”与“中华民族是一个”这种国族意识的影响 , 再次 , 甚至还会残留古代“华夷”与“文野”的历史记忆和文明进化论 。 因此 , 总觉得这些“苗彝”本来就是中国之边缘 , “变其土俗 , 同于中国”本来就是“进于华夏” , 仿佛是从野蛮变成文明 。 甚至还会认为 , 古代中国的汉族与非汉族 , 主要也是“平等基础上的互助关系 , 这是民族关系发展的主流” 。 但是 , “德以柔中国 , 刑以威四夷” , 古代中国就深谙此理 , 开疆拓土的帝国何尝如此温柔敦厚?被征讨的“蛮夷戎狄”固然被杀戮得很惨 , 去讨伐的军人同样死伤无算 。 中唐杜佑就曾在《通典·边防》中 , 痛心疾首地检讨盛唐的扩张 , 他说 , 仅仅是天宝年间 , 哥舒翰远征吐蕃 , 两万人在青海岛上 , “不能救而全没”;安禄山在天门岭讨伐奚与契丹 , “十万众尽没”;高仙芝远征石国 , 在怛逻斯川“七万众尽没”;而杨国忠去打阁罗凤 , “十余万众全没” , 前后“没于异域数十万人” 。 就连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范文澜 , 也不能同意那种政治化的粉饰说法 , 1980年初 , 《历史研究》发表了他写于1962年的遗稿 , 在这份没有发表的遗稿中 , 他就说古代帝国统治下的民族与国家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 , “完全依靠力量对比 , 大小强弱之间 , 根本不存在和平共处、平等联合这一类的概念” 。 这就像前引文献中所说的 , “命将出师 , 恣行诛讨” , “搜山荡谷 , 穷兵罄武” 。 以清代贵州“改土归流”过程中平定苗彝反叛时为例 , 清王朝军队在镇雄“连破四寨 , 斩首二千余 , 尽焚其垒” , 在威远、新平“冒瘴突入 , 擒斩千计” , 在清水江和丹江“潜舟宵济 , 扼其援窜 , 突捣其巢” , 这种所谓“文明化”过程 , 毫无疑问就像“殖民化”过程一样 , 并不只是莺歌燕舞 , 而是充满了血与火 。 让我们回到清王朝是否“殖民”的问题上来 。 应当注意的是 , 近年来由于全球史背景下的历史新解释 , 在国际学界非常流行 , 这种全球史研究推动了一个新潮流 , 这个新潮流包括有关中国边陲的历史学和人类学研究 。 而这些有关中国边陲的研究通常有两类 , 一是讨论中国现在的边疆地区是怎样被整合进帝国的 。 用他们的话说 , 就是那些西南地区的苗彝是怎样被“殖民” , 清朝是怎样“征服西南 , 进行殖民 , 实现主权控制” , 换句话说就是 , 这些原本由“土司”自主管理的“蛮夷”区域 , 是怎样渐渐成为帝国直接管理的“中国”的;另一类是从人类学、民族志的角度 , 重新认识那些华夏边缘的异族 , 他们是否从人种和文化意义上 , 就与内地汉族有所不同?他们是否是由于“他者”才逐渐产生“我者”意识 , 并逐渐形成自我认同的族群?他们在那个时代是否并不认同“中国”或“满蒙汉”帝国?也就是说 , 他们试图通过这种研究 , 来讨论民族的“本质性”和“建构性”问题 。 那么 , 清帝国“殖民”说有没有道理呢?我个人以为 , 它就与“汉化”说一样 , 一半有道理 , 一半没有道理(或者说 , 一半可以接受 , 一半需要修正) 。 为什么说一半有道理呢?因为 , 这里确实有可以引起我们反思的死角 。 十八世纪前后 , 世界上各个帝国“你方唱罢我登场” , 奥斯曼帝国和莫卧儿帝国虽然处在衰落之中 , 但俄罗斯帝国却逐渐向东向南侵蚀 , 而大清帝国却迅速崛起 , 并且向西扩张 , 过去曾经横行海上的葡萄牙、西班牙帝国虽然逐渐衰落 , 但欧洲的英、法、德帝国却在向东方扩张 , 但正是这种扩张 , 逐渐引起了各个帝国的挤压和碰撞 , 挤压和碰撞的结果是 , 有的帝国萎缩 , 有的帝国衰落 , 有的帝国崛起 , 有的帝国膨胀 , 这当然是后话 。 但是 , 十八世纪中叶大清帝国恰恰在扩张的巅峰状态中 , 乾隆一朝所谓“十大武功” , 其实就是清帝国在“殖民主义扩张”中 。 正如前面所说 , 清代中国版图相当广大 , 其中边陲的一些区域 , 并不能说自古以来就是中国的 , 历史上 , 中国四周的疆域不断变动 。 过去 , 中国学者撰写中国史 , 常常会提及西汉设酒泉等四郡 , 张骞通西域 , 李广利一直远征到贰师城(今吉尔吉斯斯坦) , 也会提及张骞试图经云南通身毒 , 诸葛亮南征擒孟获 , 当然更会提到大唐帝国在四裔的开疆拓土 , 似乎这些地方很早就已经纳入中国版图 。 其实 , 古代中华帝国的疆域不断变化 , 正如我前面所说的 , 很多地方一直到唐宋时期还是化外之地 , 未必就是真的“中国” , 更不必说收缩了的宋代和明代—清代直接继承的是明代—西北西南的很多地方 , 都不在“禹域”之“内” 。 所谓“西域诸国” , 在明代就连敦煌也已经不归中国管辖 , 所以才有“嘉峪关外即非吾土”之语;所谓“千洞百蛮” , 云贵苗彝 , 基本还是由土司管理 , 和内地府厅州县这种编户齐民的政府管理还是有区别的 。 清代把西域拓为“新疆” , 在云贵“改土归流” , 帝国在边缘族群的地区派驻军队 , 设置机构和官员 , 大量兴办学校 , 征收齐民的赋税 , 使这些地方逐渐“从异域到旧疆” , 在全球史上来看 , 确实也可以称之为“殖民事业” 。 那么 , 为什么我说“殖民”这个说法还有一半没道理呢?这是因为当历史研究者使用colonization这一概念的时候 , 我们常常会被来自西方的“殖民”概念引发某种误解 , 觉得清王朝对于西北、西南的殖民 , 和英法西葡等西方国家对亚非拉的殖民 , 无论性质、目的与方式都一样 。 之所以我不能无条件接受“殖民”这个概念 , 是因为我无法简单地把这一“殖民”和那一“殖民”等量齐观 , 把大清帝国和西方列强在亚洲、澳洲、非洲和美洲的征服当作同一个“殖民” 。 以“改土归流”为例 , 应当注意到 , 明清两代的措施 , 基本上是:(1)设置官吏 , 把边陲之地与内地一样“郡县化”;(2)征收赋税 , 使异域之民等同内地一样作为“编户齐民”;(3)兴学设考 , 让殊方异俗逐渐改造同于内地文化 。 因此 , 以欧洲近代英法西葡荷的殖民来跟中国明清改土归流进行对比 , 要看到有三个不同 。 第一 , 是跳出本土远征海外 , 还是从中心向边缘的逐渐扩大;第二 , 是为了掠夺资源 , 还是纳入帝国;第三 , 是保持宗主国与殖民地的异质性 , 还是要逐渐把蛮夷与华夏同质化 。 所以 , 我很赞成西方学者能在全球史的新背景下 , 看到中西历史确实有相似相近之处 , 但我也一直在提醒 , 西方学者也许应当注意到它们之间的差别 。 正如LeeByungHo在其博士论文“ForgingtheImperialNation”所说 , 中国从明清到近代的国家意识的转变 , 并非从过去的“文化主义”转变成后来的“国家主义” 。 他认为 , 中国和欧洲代表了两种不同的模式 , 如果说欧洲模式是colonialnational(殖民国家) , 那么 , 中国则是patrimonialimperial(世袭帝国) 。 当然 , 从清王朝到现代中国的民族政策 , 其实仍然延续了后帝国时代(post-imperial)的一贯思路与做法 。 【摘自葛兆光老师《历史中国的内与外》第五章:〈重思所谓「汉化」、「殖民」与「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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