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手册【艺术手册】林凌 | 工业党的穿越之梦及其文学追求——以齐橙小说为例( 七 )


作为一种小说
齐橙的小说大多是穿越到改革开放之初 , 这一设定是非常合理的 , 避免了去过多回答中国工业化的积累问题 , 是在默认了制度和积淀成本已支付的前提下展开的叙事 。 《临高启明》与之不同的地方在于 , 小说需要在穿越回古代的条件下建构更完整的工业化论述 , 但相同之处在于两者均基本认同中国工业化建设积累阶段的道路选择(包括社会组织和政治制度建构) , 尽管表述各有不同 。 这正是为什么我们要说 , 工业党的穿越小说构成了21世纪以来中国重要的文化现象之一——几乎全面肯定和拥抱新中国的历史选择 , 这在80年代后的文学领域是比较罕见的 。 在这个过程中 , 工业党们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地寻找到了一种最通俗的群众文学 , 又展现了自身与社会主义工业文学传统的亲缘性 , 并改造了两者 。 但是 , 当这些非专业的网络写手——比如齐橙是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业经济研究所博士 , 《临高启明》的主要作者之一任冲昊毕业于同济大学土木工程专业——寻找文学资源时 , 80年代以来形成的追求文学性的主流文学体制被彻底忽略了 。
这客观上造成了一个直接后果 , 工业党的急于表述和缺乏文学资源之间形成了一种张力 , 优点也罢缺点也罢 , 正是这种张力构成了工业党的穿越小说的基本形态 。 这在上文已多次提及 , 这里再总结一下 。
第一 , 在我们通常理解的现代小说中 , “成长的主体局限于孤独的个人……随着总体时代的一去不返 , 外部世界的无意义作为一个给定的事实 , 是无法改变的……人的成长被置于一个静止的、定型的、地基十分坚固的世界的背景上 。 ……人在这样一个世界中 , 固然也会有成长、发展、变化 , 但强大的外在世界终究会逼迫人去臣服于这个世界 , 这样一来 , 人就无法在根本上摆脱其有限性 。 ……说到底 , 这样的成长 , 只是有限的成长 , 只是主人公的私事 , 而生成的果实也同样是属于个人传记的东西;世界依然原封不动 。 ” 29 在一般的穿越爽文中 , 我们看到了一个低于小说的维度 , 即本质上连这种“私事”也不存在 。 但在工业党借用这一形式后造成了彻底的颠倒 , 作为历史的主体来对历史进程起推动作用的绝不是个人 , 个体也不再成为世界和叙事的尺度 , 小说不再呈现一个无意义的外部世界与孤独的个人之间的对立 , 或者寻求一种极端的内在性与纯粹的文学性 , 而是在时间的维度上试图重新组织和改造世界 , 获取一种包含了个人的劳动与生活、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总体性论述 。 而前世与现世的时间重叠则提示读者 , 这种总体性绝不仅仅属于小说 , 应同时为历史、现实和未来世界所共享 。 对于工业党而言 , 小说的真正主角是某种生产方式以及这种生产方式得以实现的路径所共同构成的总体性 , 人物的成长是对这一总体性的认知 , 以及与世界的共同成长 。 在齐橙的前几部小说中 , 虽然主人公一直谈不上成长 , 更像是史诗中的英雄角色 , 但小说通过其他人物在主人公的帮助下成长来叙述世界的改变 。 而到了最新一部连载小说《何日请长缨》中 , 齐橙自己也表示 , “小说的人设 , 这本书不会有高大上的人设 , 大多数人物 , 包括男主、女主 , 都是带着点市井气的 。 ” 30 再想一想《临高启明》中的多主角设定 , 甚至应该说 , 在工业党的小说中 , 并不是由作者在主观上创造人物 , 而是世界的自我展现对人物给出了自然的安排 , 而这些人物的安排或成长一开始就内在于总体性之中 。
第二 , 如果说在现代小说中 , 工业化通常是理想文化败坏的开端 , 在工业党的眼中则恰好相反 , 现代世界不仅应是人类共同的向往 , 工业更“是天底下最浪漫的事情” 31。 那么 , 是不是因为工业党总体上是更偏向于理工科出身的群体 , 因而对过去两百多年人文社科领域对现代性的批判一无所知?或者对工业化社会给世界带来的负面影响视而不见呢?至少从工业党的文学来看 , 情况并非如此 。 不妨说 , 这里隐含着两个品质不同的“现代” , 其中之一的自我发展以压榨他人为代价 , 而自我反思却归根结底是借由审美的庇护在无意义的世界中安全地寻求意义 。 工业党唾弃这种反思 , 并指出这个无意义的世界本身的建立所需要的资本积累和制度成本 , 与殖民掠夺、奴隶贸易、种族灭绝、资源垄断和通过战争威胁来控制金融倾销商品 , 一刻都不能分开 。 在齐橙的小说中 , 不断通过国际贸易中的狡诈欺骗以及制裁封锁带来的屈辱感提醒读者 , 对于这一“现代”的任何自我承诺及它的代言人的巧舌如簧绝不要有半点轻信 。 反观中国的工业化进程 , 维护一个稳定的有效市场不依靠枪炮 , 更没有用以收割别国的金融或制裁工具 , 却以一己之力将比人类过往历史工业人口的总和更多的人推入了现代世界门槛 。 借助于对两种“现代”实现工业化路径的有意识比较 , 工业党无疑开始提出了何谓更好的“现代”这一问题 , 以及内在于其中的关于政治制度、社会动员与治理模式、组织与生活方式和对人本身的想象 。 这是为什么几乎没有工业党会否定前三十年社会主义实践的成就 , 对工业党而言 , 现代世界到历史的当下才经由七十年中国社会主义建设的实践长成了它应该所是的样子 , 因而现代世界及其文学表述非但不应是无意义的、碎片化或个人化的 , 反而先天就是伦理的 , 集体的 , 带着强烈的敌我意识的 。 当然 , 这里所言的均是潜力 , 就像工业党是在创作自己文学的时候才逐渐展现出了最大的复杂性和可能性 , “更好的现代”是否能够作为一种总体创建出来 , 也取决于中国能否清晰辨识自己所走过的道路 , 能否从自在到自为地认识中国工业革命的真理性 , 能否在此基础上思考 , 从而避免抽象地思考社会文明的进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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