氐族李氏的成汉政权如何在混乱的十六国时代雄据川蜀？
至少到目前为止 ， 一个为大多数历史学者所接受的观点是 ， 十六国时代的开端应当为发生于公元307年至公元316年的永嘉之乱 。 以西晋的怀、愍二帝被俘虏作为标志 ， 整个北方的土地陷入了群雄割据的板荡世代中 。 然而如果我们把时间稍稍放长一点 ， 提前到公元304年的川蜀一代 ， 就会惊讶的发现原来乱世的序章早已经开启 。 正所谓"天下未乱蜀先乱 ， 天下已平蜀未平" ， 尽管有着曾经被诸葛武侯赞誉为"沃野千里 ， 天府之土"的优越地理环境 ， 蜀地在历史上所经历的动乱却丝毫不亚于中原地区 ， 而当这种事态发生在西晋之际 ， 扮演主角的则是一个原本并不起眼的弱小民族——氐人 。 迷雾重重的缘起：氐人由何而来？
相比较东晋十六国时代 ， 占据主要地位的"五胡"中其他四个民族 ， 氐人显得非常特殊 。 这并非是说氐人的存在感低 ， 或者所承载的历史意义不够厚重 ， 而是从一开始氐人的出身就笼罩着一层神秘的面纱 。 一般来说 ， 关于氐人的来历主要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说氐人发源于羌族 ， 或者说氐人根本就是羌人的别部 ， 只是因为后来在秦汉时代中原王朝大规模开拓边疆的过程中 ， 因为其聚居地在地理位置上更加接近汉族群落 ， 使得自身在保留了一部分游牧民族生活方式的基础上大规模汉化 ， 从而慢慢独立于羌族形成了一个新的民族；另一种说法则主张氐、羌虽然风俗相近 ， 但是自古以来就并非一个民族 ， 只是因为氐人相对羌人的活动范围更小 ， 人口更少而被误认为是羌人的一部分 。 关于这两种说法 ， 各有其所能够依据的史料证明 ， 史学界也为此争论不休 ， 从个人的角度 ， 我倒是更加倾向于后者 ， 实际上至少是从汉代早期开始 ， 氐人作为一个相对独立 ， 并且有完整传承谱系的民族 ， 就已经被明确的记载于史料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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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俗或土著 ， 或移徙 ， 在蜀之西 。 自冉駹以东北 ， 君长以什数 ， 白马最大 ， 皆氐类也 。 "
——《史记·西南夷传》
当然 ， 无论这两种观点中哪一种才是历史的真相 ， 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是 ， 从西汉的武帝时代直到东汉末年群雄竞逐的三国乱世 ， 在这长达三百年的时间段内 ， 看似没有存在感的氐人通过接受汉王朝的直辖统治来换取得到内迁允许的方式 ， 开始将自身的势力范围一步一步的延伸到关中地区 。 作为汉魏时代整个东亚的政治中心 ， 关中地区不仅具备地理位置上的险要稳固 ， 同时还拥有发达且成体系化的文化传承 ， 生活在这个区域的氐族人 ， 也因此在跟汉族的商业贸易中交流学习到了最为先进的技术和制度 ， 为此后其能够称霸一方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
值得注意的是 ， 氐人的学习本身不是一个单向的过程 ， 或者更加客观的说 ， 东汉王朝在一定程度上针对于氐人是采取了一种放纵乃至于默许鼓励的态度 ， 积极地帮助和促进他们或是融入汉族的文化群落 ， 或是进入东汉王朝国家统治的组织结构 。
这中间的原因也很值得玩味 ， 实际上 ， 伴随东汉王朝之国运始终的两大问题 ， 其中一个是被大多数人所知晓的外戚、士族和宦官三者间的权力斗争 ， 除此内因之外 ， 在外部 ， 随着匈奴人的力量在多年的汉匈战争中被消耗殆尽 ， 占据西北地区的羌人随之崛起 。 羌人与匈奴人最本质的不同在于其整体的生产模式和社会建设上同时结合了农耕文明以及游牧文明的双重性质 ， 也正因如此 ， 比起匈奴人 ， 羌人拥有更为顽强的生命力 ， 东汉王朝对其多次打击却始终不能够取得完全的胜利 。
如果从这个角度去分析东汉王朝对待氐人的态度 ， 很难不让人将之与"以夷制夷"的策略联系起来 ， 会不会在东汉王朝的战略考量中 ， 扶植其一个汉化程度更深 ， 且更加忠诚于朝廷的氐人部落 ， 再利用他们对于羌人的了解和熟悉 ， 驱使他们作为对羌战争的先锋和炮灰会更加具备效率以及性价比？即使仍旧无法彻底消灭羌人的势力 ， 利用氐人维持一个西北边境两强对峙的平衡态势 ， 东汉王朝则在两者间树立起一个仲裁者的超然角色 ， 这也远远好于劳师日久 ， 徒废国力的征伐作战 。 然而今天的我们已经无法得知这一问题的真正答案 ， 因为在彻底解决羌人问题前 ， 东汉王朝就走向了灭亡 ， 而氐人的生存状态即将步入新的一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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徙戎与内迁：魏晋时代中的氐人身影
与东汉王朝对待氐人的怀柔政策不同 ， 曹魏政权自其实际建立者曹操开始 ， 在对待各个异民族的态度上都充满了强硬主义的色彩 。 当然 ， 某种程度上来说 ， 这并不是专门区别对待某一类族群的特例 ， 而相比较几乎被曹操打得退出历史舞台的乌桓 ， 以及俯首帖耳乖得跟哈巴狗一般的南匈奴 ， 氐人已经可以算是其中的幸运儿 。
在曹操的眼里 ， 与东汉王朝关系密切的氐人 ， 世代接受其册封 ， 如若自己与刘备在川陕陷入了长时间的作战 ， 氐人究竟会站在哪一方 ， 尚属未知之数 。 出于这个目的 ， 氐人由关中地区再次大批迁移至西北地区的甘凉一带 ， 这时候的氐人依然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 ， 除了人口的扩大和社会组织性的完善 ， 看似庞大的氐人还缺少了一个领袖人物 ， 一个真正能够带领他们找到自己未来道路的领导者 。
曹魏的立国基石远远不及汉帝国稳固 ， 而取而代之的西晋王朝更加呈现出一股衰败的享乐主义色彩 。 在这种观念的支配下 ， 对于汉族和其他民族的普通百姓 ， 司马氏皇族和各个世家大族采取了"一视同仁"的苛酷统治以及敲骨吸髓般的压榨 。
具体到氐人身上 ， 他们所要承受的几乎是双层的政治以及民生压迫 ， 这是因为氐人虽然拥有一定程度的独立自主性 ， 但是名义上依然要接受西晋官员和税收的剥削 ， 而部落内部那些拥有过西晋朝廷所下达的正式官员称号的酋帅则与西晋王朝的官僚体系相互勾结 ， 以自身的名义在国家税务政策外自行其是 ， 重新设置一套独立的敛财渠道 。 这种畸形的情况自然不能持续太久 ， 公元294年 ， 甘凉一带的氐人部落共同推举氐人豪强齐万年为首 ， 发动了对西晋王朝的进攻 。
【氐族李氏的成汉政权如何在混乱的十六国时代雄据川蜀？】这场后世被称为"齐万年之乱"的暴动持续了五年之久 ， 在面对一个统一的东亚中央政权时 ， 齐万年依赖自己的军事能力对西晋王朝的进剿军队进行了全方位的打击 ， 可以说是一名颇有才能的指挥官 。 即使如此 ， 氐人也没有冲破西晋王朝为其专门设计的战略压制网 ， 而在氐人的反抗被击败后 ， 压迫变得更加严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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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民丁 ， 夫五十亩 ， 收租四斛 ， 户绢三匹 ， 绵三斤 。 ……远夷不课田者输义米 ， 户三斛 ， 远者五斗 ， 极远者输算钱 ， 人二十八文……服事供职 ， 同于编户"
——《晋书·食货志》
实际上朝廷内部并不是没有明白人 ， 比如散骑常侍江统 ， 作为太子的近臣 ， 他很早就看到了这种民族和阶级双重压迫下隐藏的危机 。 为此他还专门写了一篇文章《徙戎论》来讨论这种政策的危险性 ， 江统在文章中提出了这样一个观点："非我族类 ， 其心必异 ， 戎狄志态 ， 不与华同 。 "
这句话在后世讨论的关键点往往着眼于前八个字 ， 但实际上在我看来 ， 真知灼见在于后两句 ， 不同的民族间 ， 他们的民族形态 ， 生产生活方式以及社会组织性和文化观念有着天壤之别 ， 西晋王朝的统治者无视这些客观差异 ， 试图以同一种政治制度和法律法规去约束差异巨大的不同族群 ， 只可能造成内部矛盾不断激化以至于最终出现无可挽回的惨痛下场 。 而且实际上 ， 即使是江统所提出的"徙戎"策略 ， 对于当时的西晋王朝来说 ， 也已经难以实现了 ， 自东汉中期以降 ， 少数民族的内迁风潮持续了近三百年之久 ， 很多少数民族在中原王朝赋予它们的安置地点生活的时间都已历百年 ， 西晋王朝如果贸然大规模迁徙 ， 只会爆发出更大的动荡 。
讽刺的是 ， 西晋王朝还没来得及走到被内迁的少数民族拖垮这一步 ， 就已经陷入了自身的内斗"八王之乱"中互相残杀 ， 最终被匈奴人刘渊打包带走 ， 而氐人也借助这波东风 ， 真正开启了建立自身政权之路 。 川蜀霸业：氐族李氏的崛起之路
"八王之乱"得以爆发的关键因素 ， 实际上来源于西晋王朝对于地方统治的衰弱 ， 介于曹魏政权防范宗室所带来的军权外流 ， 晋王朝创造性地让各大司马氏皇族在其各自所生活的地方藩镇上依然具备强有力的护卫军力 。 而这种情况实际上也不仅限于皇族 ， 尤其是在原属于蜀汉和东吴治下的领土上 ， 西晋王朝所委任的地方行政长官几乎是军政经一把抓的独立大员 ， 这种情况直接导致了八王之乱爆发后 ， 对于中原地区以外的领土 ， 西晋王朝几乎失去了直接管理的能力 ， 只得放任他们自行其是 ， 以招抚和笼络为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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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自然也是如此 ， 而氐族李氏也在这种历史背景下开始崛起 ， 因为其祖父李虎曾经担任过曹魏将军的关系 ， 李氏家族一直以来都有着本土部落首领和朝廷官员的双重身份 。 这时候李氏家族的首领是李特以及其三弟李庠 ， 他们在西晋所委任的益州刺史赵廞手下担任亲卫武官 ， 此时的中原已经陷入了司马氏诸王相互攻伐的混乱局面 ， 而李庠看到了这种混乱下隐藏的机会 ， 积极向赵廞进言 ， 劝告他在益州地区采取割据的策略 ， 进不失竞逐中原 ， 退也可寻求到一条自保的良机 。 这番言论当然是大逆不道 ， 然而李庠却没有过多的思考 ， 这并非因为他傻 ， 而是一直以来赵廞对于李氏兄弟的态度表面上看都是重用且信任的 ， 李庠以为通过这段推心置腹地的劝告 ， 可以更进一步为自己加官进爵 。 结果万万没想到赵廞翻脸不认人 ， 突然逮捕并大规模屠杀李庠及其亲信 ， 到死李庠才明白 ， 赵廞对李氏兄弟的防范 ， 不仅来源于他们氐人的身份 ， 更是由于其才能过于出色而备受妒忌所致：
会庠劝廞称尊号 ， 淑 ， 粲因白廞以庠大逆不道 ， 引斩之 ， 并其子侄十馀人 。
——《资治通鉴·卷八十四》
赵廞当然不是什么忠臣孝子 ， 此前他不接受西晋王朝的征召入京 ， 也的确如李庠所猜测的一般有着割据川蜀的野心 。 然而其下狠手对付氐人却无疑是一部臭棋 ， 他不明白从公元263年蜀汉灭亡直到公元301年八王之乱进入白热化的这近四十年中 ， 因为西晋政权在地方政策上的短视和放任 ， 一批又一批的氐人部落已经开始在川蜀一地扎下了根基 。 诸葛武侯在《隆中对》曾有言曰四川是"沃野千里 ， 天府之土" ， 这绝非是谬赞 ， 对于已经逐渐实现农耕文明化和定居色彩浓厚的氐人来说 ， 四川很快就成为了他们理想中的聚居地 ， 这个时候赵廞公开弑杀氐人领袖的行为 ， 无异于对氐人公然宣战 。 事实很快给了赵廞当头一棒 ， 李特为了给三弟报仇 ， 与四弟李流掀起了规模庞大的氐族民变 ， 赵廞这种世家大族出身的文官 ， 几乎没有一战之力 ， 就被打的大败 ， 最终为部将所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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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晋朝廷虽然忙于内斗 ， 但是也并非对四川所发生的变乱不闻不问 ， 在赵廞死后 ， 他们派出的继任者是前蜀汉将领罗宪之侄罗尚 ， 与赵廞不同 ， 罗尚曾经在晋灭吴之战中建立过战功 ， 有着比较丰富的军事政治经验 ， 在他来到四川后 ， 首先前往安抚了与赵廞交战的李特 ， 李流兄弟 ， 并且将之委任为骑督 ， 打算利用李氏兄弟的武装收拾残局 。 然而事情又发生了变动 ， 罗尚的亲信 ， 广汉太守辛冉一直以来对李氏兄弟采取一种敌视和对抗的态度 ， 他将西晋朝廷所下达的关于对李特 ， 李流兄弟加官进爵的文书和上次命令私自扣下 ， 并且鼓动罗尚秘密派人诛杀两人 ，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 这件事很快为李氏兄弟所得知 ， 于是本来已经平静的蜀地重新掀起了波澜 。
史料关于这段历史记载非常清楚明白 ， 似乎所有的锅都在辛冉身上 ， 但是如果仔细考虑就会发现问题：作为堂堂朝廷命官的益州刺史赵廞 ， 被出身卑微的氐人部落豪酋诛杀 ， 西晋朝廷竟然没有丝毫过激的反应 ， 反而为其加官进爵 ， 这完全不符合西晋王朝九品中正制的尊卑特点；另一方面辛冉本身就是罗宪的亲信 ， 直接接受罗宪的领导 ， 而就是这样一个区区广汉太守竟然能够以一己之力私自截留下朝廷的封赏文书 ， 且将此事在罗宪面前隐瞒的密不透风 ， 更加令人难以理解 。
或许更加合理的解释是西晋朝廷早已经得知了赵廞的割据企图 ， 而受限于其世家大族的出身不能够直接诛除 ， 不得已利用氐人借刀杀人 ， 而此后针对于李氏兄弟的一切做法实质上都是罗宪在得到了朝廷的允许后而自主策划 ， 只是因为最终失败不得已推到了辛冉的头上 。 反正在八王之乱的初期辛冉本身的身份是失败者司马伦的同党 ， 不死白不死 ， 至于罗宪 ， 手里毕竟掌握着军权 ， 还是不能够得罪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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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李氏兄弟二次起兵后 ， 川蜀一地的归属问题就开始变得明朗起来：晋军本来就不以善战著称 ， 再加上对于多高山峻岭的山地作战更加不利于来自于北方的部队进行活动；而氐人则恰恰相反 ， 身形矫健且由于长时间的居住对于蜀地的地理环境了解程度远在晋军之上 。 胜败也由此可知 ， 尽管在过程中因为罗尚的军事才能李氏兄弟备受挫折 ， 甚至于李特本人都因为战胜后的麻痹大意被晋军击败并斩杀：
尚军引还 ， 特复追之 ， 转战三十余里 ， 尚出大军逆战 ， 特军败绩 ， 斩特及李辅、李远 ， 皆焚尸 ， 传首洛阳 。
——《晋书·卷一百二十·载记第二十》
然而最终在李特之子李雄的带领下 ， 氐人终于在公元306年攻克成都称帝 ， 建立了自己的政权 ， 国号为"成" ， 因为此后又改名为"汉" ， 因而史书记载国号为"成汉" 。 这时的西晋王朝早已经支离破碎 ， 在匈奴人的包围进攻下苟延残喘 ， 完全无力去重新干涉四川的局势乃至于派兵支援罗尚 ， 大局就此确定下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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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
"兴亡谁人定 ， 盛衰岂无凭" ， 氐人的成功不是并非是单纯的偶然或者必然因素 ， 而是两者间相互结合而呈现出的一种复杂的历史进程 ， 一方面来源于数百年其于汉族交流间的互相学习和进步；另一方面也得益于西晋王朝近乎白痴的一系列操作 。 然而从大的发展局势来看 ， 成汉的建立至少在某种程度上为身处十六国乱世中的四川带来了一束曙光 ， 相对于残暴和混乱的中原匈奴、羯人政权 ， 四川在氐人的统治下显得更加安定以及开明 ， 农业生产和经济运作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 直到多年后面对桓温的征伐为止 。
参考资料
《晋书》、《资治通鉴》、《华阳国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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