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求真”与“求用”

张国刚
自古以来 , 良史的标准都是秉笔直书 , 即刘知幾所谓“良史以实录为贵” 。 但是 , 唐宋史学中 , 能否在史学著作中正确地褒贬得失 , 成为新的良史标准 。 皇甫湜提出“是非与圣人同辨 , 善恶得天下之中” , 方才“得良史之体” 。 在历史书写中做到“善恶得天下之中” , 就不仅仅是历史认识论的问题 , 而是包含了历史价值论的判断 , 即所谓“求用”的问题 。
“劝善惩恶 , 正言直笔” , 二者完全一致
为了讨论在经世致用目标下“求真”(实录)与“求用”(资治)的问题 , 我们以司马光《资治通鉴》为例 。
《资治通鉴》是唐宋史学经世致用的典范之作 。 司马光的编纂宗旨有二:其一 , “编集历代君臣事迹” , 成就一部信实的通史 , 这从其最初的朴素命名——《通志》中可见一斑;其二 , 撰写一部“专取关国家兴衰 , 系生民休戚 , 善可为法 , 恶可为戒”的编年体通史 , 以为资治之镜鉴 。 前者求真 , 后者求用 , “劝善惩恶 , 正言直笔” , 二者完全是一致的关系 。
为了求真 , 司马光要求助手广泛搜集资料 , 依据年月日顺序编纂长编 , 对于有歧义的史料进行考证 , 成果就是《考异》30卷 。 当然 , 在史料取舍及解释上 , 也会折射作者的政治态度 , 从而表现出史家的个性 。 “司典序言 , 史官记事 , 考论得失 , 究尽变通 。 所以裁成义类 , 惩恶劝善 , 多识前古 , 贻鉴将来 。 ”“考论得失”之际 , 终究要讲究变通 。 这里的“变通”二字 , 其实就是史家在落笔之际 , 出于经世情怀的考量 。
《资治通鉴》作为一部重点记述政治史和军事史的史书 , 其中所蕴含的领导智慧 , 绝不是不切实际的纸上谈兵 。 毛泽东称赞说 , 《通鉴》写战争 , 神采飞扬 , 传神得很 , 充满了辩证法 。 这就是不搞教条 , 在解决复杂问题时“行权立断” , 应该有随机应变的灵活而果断的决策能力 , 驾驭复杂问题的谋略和操作技巧 。
东汉末年 , 何进在袁绍的鼓动下 , 要诛杀全部宦官 , 遭到妹妹何太后的反对 , 于是何进暗中怂恿董卓等军阀进京逼迫太后让步 。 幕僚陈琳对此很不以为然 , 因为这样做表面上没有违背太后的懿旨 , 实际上却是用军阀来胁迫太后 , 何必绕这么大的圈子呢?陈琳说:“但当速发雷霆 , 行权立断 , 违经合道 , 天人顺之 。 ”《资治通鉴》写作“行权立断 , 则天人顺之” 。 他的意思是你军权在握 , 先诛杀宦官 , 然后再慢慢与太后解释 , 这是符合民心、符合天意的事情 , 为什么要找外军入京胁迫太后呢 , 不是自欺欺人吗?而且 , 外兵入京 , 你能掌控这个局面吗?
这一段话涉及中国古代政治智慧中的“守经”与“行权”的问题 。 这个问题的哲学基础 , 唐人赵蕤《长短经》(又作《反经》)中有系统讨论 。 其主要观点是 , 世界上没有绝对的真理 , 没有永恒不变的治国之道 。 王道、霸道、强国之道 , 都是为了构建一种治理秩序 , 因为时势需要而改变 , 不可认为有一种永恒不变的治理模式或处事方式 。 如果片面地“守经” , 很可能胶柱鼓瑟 , 犯了教条主义、形式主义的错误 。
再以《资治通鉴》所记三国时期刘备事迹为例 。 建安十六年(211年) , 刘备入川 , 军师庞统建议径取益州 。 刘备犹豫地说 , 现在我全靠与曹操反向操作 , 才有立身之地 , 治民理政 , “操以急 , 吾以宽;操以暴 , 吾以仁;操以谲 , 吾以忠 。 每与操反 , 事乃可成耳 。 今以小利而失信义于天下 , 奈何?”庞统则说 , 大乱之时 , 治民理政 , “固非一道所能定也 。 ”意思是 , 宽与急、刚与柔 , 要变通运用 。
其实这是《资治通鉴》的一种价值观 , 不过这种价值观被司马光包装起来 , 曾国藩独具只眼 , 勘破了个中玄奥 。 他说 , “窃以先哲经世之书 , 莫善于司马文正公《资治通鉴》 。 其论古皆折衷至当 , 开拓心胸” , “能穷物之理 , 执圣之权;又好叙兵事所以得失之由 , 脉络分明” 。 也就是说 , 我们读《资治通鉴》 , 不仅应该读它“正”的一面——大仁大义、社会责任 , 还应该读它“奇”的一面 , 通权达变、守正出奇 。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