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复后的幽灵( 三 )
医生张晋与患者沟通病情 。 受访者供图
“你想TA在隔离点或在家 , 一个人在房间 , 捧个手机 , 也没有什么娱乐 , 眼巴巴等着你回一下 , 而且现在有小毛病也没法去附近医院看 , 医院都在治新冠 。 ”康复群给了出院病人一种归属感 , 张晋说 , 那是像定心丸或者后盾一样的东西 。 出院患者互相打气和安慰 , 说的话特别管用 。3月5日 , 首个新冠肺炎康复门诊在湖北省中医院开诊 , 主要对出院并隔离后的患者进行恢复期的复查和心理评估 。 湖北省中医院感染科副主任医师肖明中告诉采访人员 , 他接待了很多焦虑的康复者 , 一个明显的特征是 , 有些人来 , 戴着帽子 , 穿着袄子 , 围着围巾 , “捂得严实” 。除了在指标上给出专业的判断 , 肖明中也会告诉他们:你已经是个健康人或正常人了 , 只不过有时候有一些小的问题 , 还没有完全跟你以前一样 , 但是这不影响什么 。负罪感张晋的手机像树洞一样 , 从早到晚接收着出院病人的情绪 。 问的最多的 , 除了是否完全康复 , 有没有后遗症 , 就是 , 什么时候能够正常接触到家人?“很多人感觉自己像个定时炸弹 。 ”最初 , 丁宇辉在家面对两个孩子 , 一般仰着脸 , 戴着口罩 。 1岁半的老二伸手要拿口罩 , 丁宇辉只好一直往后躲 。“小孩上完厕所 , 我就看他的便便 , 稀的 , 中了新冠肺炎了?喝水呛了咳嗽两声 , 我也觉得完了 , 你又被我感染了 , 怎么办呢 。 ”即使在家 , 田静的口罩也没有摘下来过 , 不戴反而觉得空空的 。 回家第一件事 , 是把衣服丢在门外垃圾袋 , 然后冲到卫生间洗澡 , 爱人没来得及和她说上几句话 。洗完澡 , 她把浸湿的口罩换了 , 换下来的衣服拿开水和84一起泡 , 随后马上钻进自己房间 。不得不和家人住在一起让她痛苦 。 晚饭时 , 爱人原打算庆祝一番 , 田静出来端上碗就走 , “你们离我远一点 。 ”田静说 , 爱人神经大条 , “哎你别搞那么紧张!”他劝 , 田静不听 。仿佛在病房一样 , 房间里外 , 田静分出属于家的污染区和清洁区 , 并嘱咐家人也戴口罩做好防护 。上厕所是唯一出房门的时刻 , 这让田静感到头疼 。 出来必须经过客厅 , 她会等到家人离开 , 不对着任何人说话;有时水喝多了 , 家人还在 , 她就憋着不出来 。 上完厕所 , 消毒也是必须的 , 看着马桶里泡沫螺旋往下冲 , 田静觉得安心 。日常吃饭变成一场精细的作战 。 家人将盛有饭菜的一次性的碗筷放在房门口 , 微信传达 , “饭放在那里了 。 ”门开一条缝 , 田静伸出一只手 , 用酒精喷一圈 , 再拿进来吃 。透过这条门缝 , 她能看到客厅的样子 。 过去 , 一家三口会坐在沙发上一起看电视 , 其乐融融 , “肯定会想到以前的生活 , 人谁都渴望自由 , 你说是不是?”感到憋屈 , 丁宇辉给病毒研究所、主治医生、疾控中心挨个打电话 , “你们能不能帮我再检测下?”“要不给我小孩检测下吧?”“我觉得很辛苦” , 他谈到那种自责的感受 。主治医生安慰他 , “你现在需要一个心理医生 , 也有很多病人要我重新给他们检测 , 但是我觉得没有必要 , 治愈的病人很多有负罪感 , 这种心理对你们来说是正常的 。 ”周鹏在重症时 , 执意在身旁护理他的父母也被感染了 。 好在他们都是轻症 , 最终治愈出院 。等到父母病情稳定 , 周鹏终于提起 , “儿子对不起你 , 让你受苦了!只有等你们康复回来了 , 儿子好好照顾你 。 ”75岁的母亲听了没说什么 , 只说一句:“知不知道你有多危险 , 我们都以为你回不来了” , 眼泪瞬间往下掉 。周鹏才知道 , 在病情最严重时 , 自己的血氧一度到了82% , 再往下低就要切气管了 。从ICU出来没几天 , 周鹏听说有护士感染了 , “虽然不一定跟自己有关 , 但总会觉得有愧疚” 。他说 , 等疫情完全结束 , 一定要回一趟医院 。 穿着防护服的护士们看不到脸 , 不知道名字 ,“真的要去谢谢他们” 。长久的创伤记忆2月中旬开始 , 湖北省心理咨询师协会的热线中 , 康复者的求助来电逐渐增多 。杜洺君告诉采访人员 , 很多人把感受封存起来 , 还没有要进行梳理 , 但是在他们内心 , 感受都是翻腾和裹挟的 , 有一点点外界的触动 , 马上会被提取出来 。64岁的武汉康复者沈芳青来不及想太多 , 她的丈夫在ICU已经超过50天 , 仍在尝试脱呼吸机 。 医生说 , 病毒、大白肺、持续高烧 , 引起脑梗 , 若能活下来已是奇迹 , 后期的恢复是漫长的 。在隔离点 , 沈芳青每天心揪着痛 , 吃饭有一顿没一顿 , 她看小说分散些注意力 , 疲倦了睡觉 , 醒来就在与先生的微信私聊中自说自话 , 把焦虑、担心用语音存进去 , 希望他醒来后能听到 。这是他们结婚42年中最久的一次分离 。 沈芳青常常责怪自己 , 为什么没有早早发现先生的不适 。隔壁房间三个康复病友的老伴都离世了 , 沈芳青看她们回忆当初的场景 , 眼泪都流干了 。 那是武汉最艰难的时期 , 十多天没地方查病 , “最后好不容易坐在大厅里 , 在椅子上一边输液 , 针还在手上 , 人就去世了” 。康复者 , 这个名字意味着他们也是灾难的幸存者 。 让不少心理专家更为关注的是 , 在更长的时间跨度上 , 康复者可能会出现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 。“汶川地震以后PTSD的发病率比正常人群高了10%左右 。 SARS时 , 我们调查的一个数据显示是13%左右 。 玉树(地震)也一样 , 一直到过后三年 , PTSD的发生率仍然居高不下” , 温州康宁医院集团精神心理科主任医师、浙江省第三批援鄂医疗队心理医生唐伟告诉采访人员 , 他曾参与过汶川地震、温州“723”动车事故、丽水里东山体滑坡等灾害的心理援助 。唐伟介绍 , 现在一些患者和医护人员存在急性应激障碍 , 而“PTSD”会在事件发生后三个月开始出现 , 有几个症状——闪回 , 清醒时 , 脑子里会想起以前痛苦的画面;躲避 , 不敢到相似的环境和场景;警觉性增高 , 比如睡不着 , 听到稍微一点小动作 , 心惊肉跳;再严重者甚至会自残、自杀 。熬过病危的30岁康复者邵胜强记得重症病房里的安静 。 一天 , 透过病房门上的玻璃窗 , 他看到几个医护人员拖走一张床 , 床上是包得很严实的白布 , 医护人员正对着白布消毒 。他感到害怕 , 和一种说不上来的情绪 , “有多少人都在经历着这样的磨难?”病房里 , 大家都见证着 , 没有人说话 。身边人逝去 , 病友间会以故作轻松的方式提起 , “旁边房间今天又打包了一个” , “昨天不是看着还好好的” 。回到家 , 偶尔 , 邵胜强会梦到病房的场景 , 医护人员还在奔跑 , 正在查看各个病人的生命体征 。康复后的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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