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天津卫人比人厉害,没有没治的事( 三 )
带点文人气 , 却不是文人 。文人圈子 , 有个人既在圈内又在圈外 , 这人叫汪无奇 。 人长得周正 , 不流俗 , 平时喜欢穿一件天青色的长衫 , 净袜皂鞋 , 带点文人气 , 却不是文人 。说他在文人圈内 , 只是说文人们都知道有一个造笔的人 , 造的笔讲究好使 , 还能写写画画 , 居然都挺好 。 说他在圈外 , 是很少有文人见过他 , 更很少有人见过他的书画 。 说白了 , 他只是有些飘飘忽忽的小名声在文人圈内偶尔传一传而已 。他爹原在安徽徽州造笔 。 徽州笔好 , 那时 , 天津的笔庄笔店都从南边进货 , 他却看好天津这个四通八达的码头 , 举家搬到天津 , 就地造笔 , 开店卖笔 。 店名起得好 , 叫作“一枝春” , 地点在针市街 。 临街四五间屋 , 后边一个小院 , 前店后厂 , 吃饱干活 , 日子过得不错 。 汪无奇自小跟着爹学手艺 , 长大随着爹干活 。 他天生好书画 , 人有悟性 , 无师自通 。 但他不在文人圈里 , 是好是坏 , 谁也不知 , 说好说坏 , 他也不在意 。 他有个性 , 自己随爹造笔卖笔 , 活得开心 , 并不求在书画上出人头地 。 他父亲过世之后 , 照旧这样干活养家 , 书画自娱 。 他挺喜欢这么活着 , 轻松又自我 。汪无奇造的笔是徽州笔 , 羊毫、狼毫、兼毫三种 。 自己写字作画用的却是自制的鸡毫笔 。 鸡毛是从家里养的公鸡屁股上拔下来的 。 他画画走石涛八大一路 , 写字偏爱南北朝的游僧安道一的隶书 。 人不受拘束 , 画也随心所欲 。可是他没想到 , 外边虽然没几个人见过他的字和画 , 却不少人说他的字和画好 , 渐渐竟还有奇才怪才鬼才之说 。 偶然听到了 , 一笑而已 , 只当人家拿他打趣 。可是他不明白 , 那些人念叨他干嘛?自己不过一个造笔的 , 画好画坏跟谁也没关系 , 他也不想跟谁有关系 。 写写画画 , 只是为了自己一乐 , 只要自己高兴就得了 。一天 , 锅店街上的于三找他 。 于三迷字画 , 喜欢用一枝春的笔 。 这人在书画圈里到处乱窜 , 三教九流全认得 。 今儿他一来就嚷着说 , 城里一位书画圈里的大名人盛登云要见见汪无奇 。 还说:“人家的画不卖银子 , 只卖金子 。 想得到他的画今年缴了钱还不行 , 后年才能取到画 。 可人家点名要见你 , 叫我领你去 。 ”汪无奇很好奇 , 他说:“我卖笔 , 又不卖画 , 见他干嘛?”“不是你要见人家 , 是人家要见你 , 才叫我来找你 , 见见面总是好事 , 说不定人家是看上了你家的笔呢 。 ”汪无奇没见过大名人 , 怕见大名人 。 一听说人家可能看上一枝春的笔 , 便随着于三去了 。 他走进盛登云的大门就蒙了 。 这房子、门楼、客厅、排场、摆饰 , 还有盛登天那股子牛劲 , 叫他发怵 , 只想走掉 。 他发现盛登云眼珠是白的 , 这人怎么没黑眼珠 , 好像城隍庙鬼会的白无常 。 后来盛登云瞥他一眼 , 才见这人有黑眼珠 , 不过眼睛一直朝上 , 不屑看他而已 。 既然瞧不上他 , 为嘛还要请他来?而且 , 盛登云没有请他坐 , 自己却坐在那里 , 旁若无人 , 一个劲儿夸赞自己 。 他还没见过人这么夸赞自己的 。 盛登云说秦祖永《桐阴论画》中把画分作“逸、神、妙、能”四品 , 他说自己早在十年前就把“逸”字踩在脚底下了 。 于三好奇 , 问他:“那么您是哪一品呢?”“自然是极品了!”盛登云说完 , 仰面大笑 , 直露出了嗓子眼儿 。汪无奇不再听他说 , 而是侧目去看他挂在墙上的他的画 。 不看则已 , 一看差点笑出声来 。 心想:“这样的屁画也算名家?”于是他不想在这里受罪 , 告辞出来 。走出盛家 , 汪无奇问于三:“这位姓盛的在咱天津排第几位?”“自然是头一号 , 至少也是头一流 。 我能拉你去见二三流吗?你说你还想见谁 , 我都能带你去见 。 马家桐?张和庵?赵芷僊?见谁都行 , 我都认得 。 但你见他们时 , 可不能提这位盛先生 , 他们之间谁也瞧不起谁 , 互相骂 。 ”于三说 。“行了行了 , 我谁也甭见了 , 还是关上门自己玩吧 。 我不费这劲 。 ”汪无奇说 。汪无奇以为关上门 , 就与世隔绝了 。 其实不然 , 他卖笔 , 就离不开写字画画的人 。 再说 , 他还有几个爱好书画的熟人 , 虽然都没什么名气 , 画也没人要 , 却使劲往这里边扎 。 这几个人都佩服他 , 说他有才 , 恨不得他出名 , 于是到处夸他 。 这样 , 书画圈里就把他愈说愈神 。 人们只是嘴上说 , 并没有看到过他的画 。 看不到也好 , 没法挑刺 , 要说只能说好 。如是这样 , 倒也相安无事 。可是一天 , 一个老爷坐着轿子上门来找他 。 这人穿戴讲究 , 气概不凡 , 身后跟着两个青衣仆从 , 进门就要看字看画 。 汪无奇见这人身带官气 , 他更怵当官的 , 不敢靠前也不想靠前 。 便说自己是造笔的 , 没念过书 , 哪里会画画 。 说话时 , 脑筋一转 , 又说:“我想您可能找错人了 。 听说城里边有一个与我同名的人 , 能写善画 , 来买过笔 。 听说他也叫汪无奇 , 是汪无奇还是王无奇 , 我就不清楚了 。 人家是名人 , 不会与我多说话 。 ”这位老爷听了 , 沉着脸转身走了 。这事叫于三知道了 , 埋怨他说:“你干嘛不拿出画来给他看?天津能写能画的人多了 , 凭嘛找上你家 , 就是耳闻你大名了 。 天津八大家 , 有一家瞧上你 , 你就不白活这一辈子了!”谁想汪无奇听了 , 笑了笑 , 并不当事 。事后 , 市面上就有流言出来 , 尤其在文人圈子里传得厉害 。 这传言听起来吓人 , 说那天去拜访汪无奇的是知县大人刘孟扬 。 刘孟扬是有学问和好书画的人 , 字写得好 。 可是汪无奇没拿画给他看 , 叫知县大人碰了一鼻子灰!传这段话的人 , 嘛心思都有 。 有的是说他是一位奇人 , 性情狷介古怪 , 连知县大人跑来微服私访也不买账 。 有的说他不过一个小手艺人 , 没见过世面 , 狗屁不懂 , 硬把津门父母官得罪了 , 祸到临头了 。 有的则猜不透汪无奇到底是傻、是痴、是愚 , 还是真怪 , 有钱不赚 , 有官不靠 , 摸不透他到底哪一号人 。这事过后 , 文人圈子开始真的把他当回事了 。有一个小文人叫孟解元 , 喜欢徽笔 , 常来一枝春 。 半年后的一个晚上 , 孟解元领着一位中年人来串门 。 汪无奇不喜欢和生人交往 , 因与孟解元熟识 , 不好谢绝 , 让进屋来 。 来客是位中年人 , 说话京腔 , 文雅和善 , 不叫人讨厌 。 孟解元说 , 这位来客是京城人 , 会画画 , 尤精泼墨山水 。 这人今天在孟解元家画了一下午 , 孟解元忽想应该请他到这儿来 , 给汪无奇画一幅 , 他想叫汪无奇见识一下京城的画艺 。 孟解元说:“反正他是京城人 , 天津这边只认得我 , 再没熟人 。 明天一早人家就回去了 。 ”这句话叫汪无奇放下了素常的戒心 , 领他们去到后院的书斋 , 铺纸研墨 。 京都来客一挽袖子 , 抓一支羊毫大笔 , 连水带墨挥上去 , 很快就浓浓淡淡 , 山重水复 , 满纸云烟 。 画得虽不算好 , 却勾起汪无奇的画兴 。 画画的人来了画兴 , 刀枪拦不住 。他待来客画完 , 把画撤去 , 为自己铺上一张白宣 。 他用自造的鸡毫笔来作画 。 鸡毛特别 , 有细有粗 , 有软有硬 , 毛上有油 , 水墨一抹 , 异趣横生 , 处处都有意外 , 时时闪出灵光 。 京城来客惊呼:“好一片墨荷 , 当世的石涛八大!我头一次见用鸡毛扎笔作画 , 胜过凤羽啊!”从没人见过汪无奇作画 , 孟解元也是头一次看 , 又惊奇又兴奋 , 连连叫好 , 像是看戏 。 汪无奇被鼓动得画兴只增不减 , 浑身发热 , 脑袋冒汗 。 他脱掉长衫 , 一身单裤单褂 , 信手又画了一幅风竹 。 京城来客就势说:“用这鸡毫写字如何?怕不如画画好使吧 。 ”汪无奇听了 , 二话没说 , 又铺一张纸 , 换一支两尺多长的粗杆鸡毫大笔蘸了浓墨 , 写了八个大字:“风生水起 , 逸兴真情 。 ”京城来客说:“这几个字——尤其这个‘真’字 , 放在今天这儿再好没有了!”汪无奇听了高兴之极 , 以为遇到知己 。 谁知这时京城来客忽从怀中摸出一包死重的东西 , 递给汪无奇 。 汪无奇不知是嘛意思 , 京城来客解释说:“这是三根金条 , 我买下您这两幅画一幅字了 。 您给我盖上印章吧 。 ”汪无奇更觉奇怪 , 心想你没问我卖不卖 , 怎么就叫我盖图章?他说:“我是卖笔的 , 从来不卖字画 。 再说 , 你干嘛给我这么多钱?”京城来客说:“你的字画明天会更值钱!老实跟您说 , 我是在京城琉璃厂开画店的 , 久闻大名 , 特意来拜访 。 今儿看到您作画 , 比听的厉害 。 我来帮您卖画吧!您要信得过我 , 咱们六四分成 , 您六我四 。 但是有言在先 , 咱们成交之后 , 您的画和字只能叫我卖 , 不能再给旁人 , 送人字画也得叫我点头才行 。 我知道您不和天津这里的人交往 , 我们和这里的人也没来往 。 等您的画价在京城卖起来 , 我保您在天津称王!”京城来客说到这里 , 满脸堆笑 , 再没有刚才那种文雅劲了 。孟解元在一旁说:“等您功成名就 , 我给您研墨!”谁料汪无奇听了 , 立时变了一个人 。 他非但没接过金条 , 反而像被人羞辱似的 , 一脸怒气 。 他扭身把自己刚刚画的画、写的字抓起来 , 唰唰撕成碎片 , 又将京城来客那幅泼墨山水塞给孟解元 , 不再说话 , 送客出门 。 那两人出去之后走了半天 , 仍然一脸惊愕与不解 。从此 , 汪无奇再不与任何人交往 。 于三来过两趟 , 都叫他倔走 。 孟解元不敢再露一面 , 但人人不明白 , 天津卫是个赚钱的地方 , 为嘛有钱不赚?卖笔不也是为了赚钱 , 可那是赚小钱 。 这不是推走财神爷 , 扭身去讨饭吗?孟解元把他经过的这怪事到处去说 , 无人能解 。 有人骂汪无奇傻蛋 , 有人骂他天生穷命 , 到头穷死 。汪无奇的街坊却说 , 他一如往常 , 忙时造笔卖笔 , 闲时耍耍笔墨 。 各人的快乐 , 只有自己明白 。 一次 , 汪无奇的老婆在邻家打牌 , 他去找老婆 。 人问他会不会打牌 , 他说:“小时候会打 , 但只打一种牌——十三不靠 。 一四七、二五八、三六九 , 还有东西南北中发白 , 哪张也不靠着哪张 , 他只会这一种 , 也只喜欢这一种 , 别的都不会 。 ”他还说:“这种牌难打 , 不靠旁人 , 全要自摸 , 这才好玩!”说到这里 , 他眼睛一亮 , 似有所得 , 回家便用鸡毫笔写了“十三不靠”的横幅 , 挂在书斋迎面墙上 , 成了他的斋号 。曾有人问他的不靠是哪十三个?他指指横幅左边 , 有一行指甲大小的字写的边款:吾所不靠乃权贵名人大户混混家产亲戚朋友女人小恩小惠坑人骗人送字送画卖字卖画以及拼命是也对于他 , 最要紧还是最后三样 。 不靠送字送画 , 是不拿自己之所爱换取好处;不靠卖字卖画 , 是不败坏自己的雅兴;不靠拼命 , 就是劳逸有度 , 知足常乐 。这人活到民国十一年才死掉 , 死前七天 , 似乎已知自己大限将至 , 把书斋中所有字画 , 还有他用了一辈子的鸡毫笔一把火烧掉 。本文节选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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