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一位发热门诊护士的压抑、无力、努力和坚持

澎湃新闻“那时让人崩溃的往往不是工作带来的劳累 , 而是我作为医护人员面对病人束手无策 。 ”武汉市中心医院甲状腺乳腺外科护士廖莹岚没法忘记2月初的那个傍晚:一位31岁的男子 , 用担架车推着他的母亲 , 一路哭喊着冲进湖北武汉市中心医院发热门诊 。“医生快来救救我妈 , 我妈快不行了 。 ”担架上 , 老人安静地平躺着 , 没有任何动静 。在发热门诊支援的廖莹岚赶紧帮男子把老人推进抢救室 , 上了仪器后发现 , 老人早已没有了心跳和呼吸 。抢救室外 , 老人的儿子跪在地上 , 一边哭一边拍着玻璃墙喊“我妈是为了照顾我才感染的 , 我好了 , 她感染了” 。那天下班后 , 廖莹岚一个人坐在更衣室里哭了很久 。在1月下旬至2月中旬的发热门诊 , 让人悲痛的事几乎每天都在发生 。 廖莹岚脑感觉自己陷入了压抑、无力、无助、内疚之中 , 一度濒临崩溃 。这种情绪几乎要拖垮廖莹岚的身体 , 为在岗位上坚持下去 , 她只能逼自己“麻木” , 借以反思工作得失和经验 , 做好工作 , 救更多的人 。口述|一位发热门诊护士的压抑、无力、努力和坚持
廖莹岚 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供图【口述】第一周 , 最大的感受是压抑这些天在发热门诊受到如此多冲击 , 体验到太多脆弱无助的时刻 。我是1月28日被领导从甲状腺乳腺外科病房派来支援发热门诊的 , 领导派我来的时候 , 我就觉得胜任不了这里的工作 。 但既然来了 , 就要做好这份工作 。我负责导诊分诊、给病人输液吸氧、查CT等工作 。 人手不够 , 一个人当几个人用 。来到这里的第一周 , 最大的感受就是压抑 。七八十平方米的门诊大厅 , 只有二三十个座椅 , 每天接诊的病人有七八百人 , 人挨人站着、挤着 , 有经验的病人会搬个小板凳过来排队 , 每天排队的人都排出大厅数十米远 。病人来到之后先取号 , 基本要等上四到六个小时才能看诊 , 看诊后要等同样长的时间去输液 。 很多病人凌晨来排队 , 看诊开药后 , 去排队输液 , 基本上到晚上才能离开 。 有时候第二天来上班 , 发现前一天的号还有几十个没看完 。口述|一位发热门诊护士的压抑、无力、努力和坚持
1月底2月初的发热门诊病人 , 排队排出门诊大厅外数十米病人拥挤加上我带着护目镜和面屏 , 有病人跟我说话 , 要贴着、靠得很近才能听见 。来这里的病人 , 基本都是新冠肺炎确诊病人 , 他们普遍非常焦躁、恐慌、担忧 。 很多病人来了之后会抱怨“为什么这么大的医院只有四位医生看诊 , 门诊地方这么小 , 那么多人挤在这里 , 你这医院怎么开的?像过家家一样 。 ”我们只能向他们一遍一遍解释 , 不是门诊小 , 而是病人太多 , 不是不安排医生坐诊 , 而是医护人员已经病倒了很多 , 能来一线的都来了 。 病人增加得太快 , 改造门诊的速度 , 跟不上病人增加的速度 。医护人员基本都没见过这么多的病人 , 都已忙到快崩溃 。 “非典”那年 , 我还在读书 , 当时想 , 如果我已经参加工作了 , 一定要报名去一线 , 还是学生时 , 斗志昂扬 。但当我亲身经历 , 这种场景会一下子让人很有挫败感 。在无力中做最大的努力让人崩溃的往往不是工作带来的劳累 , 而是我作为医护人员面对病人束手无策 。几乎每天都会遇到 , 被送来的病人呼吸困难、心慌、气喘 , 这个时候 , 我只要能给他们一口氧气吸 , 就能不那么难受 , 但是我给不了 , 没有了 。病房床位总是处于饱和状态 , 收不进任何一个新病人 , 只能等着病房里有人离世或出院 , 才能进新病人 。 对于病情实在严重的病人 , 只能让他坐在输液室里先吸氧 , 看到那些奄奄一息的病人吸上氧气后 , 表情慢慢舒展 , 身体变得舒服、放松 , 开始有劲说话 , 感觉他们又活过来了 。但这种情况少之又少 , 输液室和发热门诊里只有二十个吸氧接口 。 更多的病人 , 即使已经奄奄一息、生命濒危 , 我也没办法给他一口氧气吸 , 我给不出 。也许有人会问 , 那些身体已经好转的病人暂时停一会 , 先给其他人吸 , 但现实情况是 , 不到“吸氧时间到”的那一刻 , 是不会有人愿意把氧气让给其他病人的 。医院的医疗资源太有限 , 面对这类病人 , 我能做的太有限 , 真的没办法了 。我至今也还记得 , 有一位被两个女儿架着胳膊来的老太太 , 有六七十岁 , 身体乏力、胸闷 , 病情挺重 , 但是医生检查生命体征后判断不是新冠肺炎 , 大概率是心梗 , 然而我们是新冠肺炎的定点医院 , 无法收治其他病人 , 只能劝离 。一方面 , 如果他们在发热门诊继续待着 , 感染的风险会非常大 , 而且老太太身体虚弱 , 一旦感染 , 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 另一方面 , 我们也不希望耽误他们去其他医院的救治时间 。听到让老人去别的医院 , 家属很生气 , 无法接受 , 坐在地上和我们耗时间 。 经过苦口婆心的劝导 , 家属还是带老人离开了 。每次来的病人 , 出于医护人员的本能 , 都是要抓紧时间救人 , 但是特殊时期 , 我只能按规定开展工作 , 这是在那个当下我所能做的最大努力 。大哭一场 ,必须哭出来有的病人是在发热门诊离世 , 有的病人还没送到医院就已经没有呼吸了 。2月初的一天傍晚六点多 , 一位31岁的男子推着救护担架车冲进发热门诊 , 哭喊着“医生快来救救我妈 , 我妈快不行了” 。担架车上 , 老太太安静地平躺着 , 没有任何动静 。 那个场景的冲击力很大 , 当时我就哭了 。其实 , 根据老人的面部特征 , 我当时判断老人离世了 。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 还是协助把老人推进了抢救室 , 上了仪器之后 , 发现没有心跳、没有脉搏 , 确实已经走了 。在抢救室外 , 老人的儿子跪在地上 , 一边拍着抢救室的玻璃墙 , 一边声嘶力竭的哭喊着“一定要救救我妈 , 她是为了照顾才感染的 , 我好了 , 她却感染了” 。 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幕 。听到母亲离世的消息时 , 老人的儿子已经哭不出来了 , 拿着那张“死亡证明”沉默着 。 安慰都显得太无力 , 我们给了他一把椅子 , 他就一直坐在抢救室外 , 没有任何言语、安静地呆坐着 。其实 , 老人在当天早上就需要救护车送来抢救的 , 但儿子预约一天120救护车 , 到了傍晚才有一辆去接 。老人的儿子在送母亲来的路上 , 应该就能判断出母亲已经走了 , 只不过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 不敢相信而已 。之前是儿子感染了新冠肺炎 , 老母亲把他照顾好了 , 自己却感染了 , 年迈病重 , 没挺过来 。 这位儿子受到自责、内疚 , 可能长期煎熬 。我今年36岁 , 和这个中年男子算是同龄人 , 我母亲和他母亲差不多年龄 。 我想到了自己 , 如果换作是我 , 面对这种情况 , 该是一种怎样的无助 。无法想象 , 也不敢想下去 。那天下班 , 我脑海中一直回放着这位儿子为母亲求助的场景 , 我走进更衣室 , 刚坐下来 , 眼泪就涌了出来 。 一个人默默地哭 , 一直哭、一直哭 , 我无法明确在伤心什么 , 但就是非常想哭 , 必须要哭出来 。也许是觉得沮丧 , 连抢救都没抢救 , 病人就离世了;也许是害怕 , 这个病毒太致命 , 每天工作在充满病毒的环境中 , 说不害怕肯定是假的;也许是担心家人 , 上有老下有小 , 老人六七十岁 , 儿子才八岁 , 他们感染了可怎么办 , 如果我感染了 , 他们怎么办?从那之后 , 每天结束工作后 , 我都会在更衣室里安静地坐一坐 , 平复心情 , 试图消化掉当天的情绪 , 也反思一天的工作是否有可以做得更好的地方 。有时会觉得病人的离世 , 就像是上天在翻牌子 , 翻到谁就是谁 。 有一次 , 一个社区养老院里有人感染新冠肺炎 , 其他老人要送来检查 。 6位七十多岁的老人 , 在送来的途中就走了一个 。 离世前 , 都没人知道他是不是感染了 。把情绪藏起来 , 压下去我也时常会感到内疚 , 被这种情绪煎熬着 。深夜 , 闭上眼睛眼前就会出现白天没被抢救过来的病人的脸 , 这让我睡不着觉 , 失眠到一点、两点、三点、四点 。 迷迷糊糊睡一会后 , 第二天又接着上班 。知道这种情绪会慢慢侵蚀我的身体 , 直到把我拖垮 , 但抗疫是个持久战 ,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去找过医院专为医护人员排解情绪的心理医生 , 也许是我太不会表达 , 也许是心理医生的那一套对我不管用;面对心理医生时 , 怎么也说不出自己此前所经历的种种脆弱 。自来到一线 , 我一个人在医院附近租房住 。平时同事们的工作已经非常辛苦 , 他们的情绪也很压抑 , 不能再向同事传递这些负面情绪 , 更不敢和家人说 。 丈夫春节前去广州出差 , 因“封城”至今都回不来 , 家里只有老人和孩子 , 我说了他们会更担心 。情绪没有释放的出口 , 为了完成好岗位上的工作 , 只能逼自己变得“麻木” 。让自己不去想这些 , 更不和别人提起这些 , 每天全身心投入工作中 , 把那些情绪都藏起来 , 压下去 。必须这样 , 要不然我就干不下去了 , 就彻底崩溃了 。这么多天在发热门诊的经历 , 颠覆了我对生死的观念 , 受到这些冲击后 , 觉得自己变坚强了 , 也必须要变得坚强 。读书时 , 是父亲选的护理专业 , 起初我并不是很满意 , 直到临床实践 , 护理的病人转危为安时 , 我才真正感受到这个职业的高尚 , 从此爱上这份工作 。 工作十多年了 , 一直保持“零投诉” , 这就是病人对我最大的肯定 。从2月中旬开始 , 火神山、雷神山和各家方舱医院陆续开放 , 很多病人都有了床位 , 有医护人员照顾 , 很大程度上分流了在定点医院的病人量 。 病人逐渐减少 , 我们的工作也相对轻松一些 。排班也从前段时间变成上班一天休息一天 。 领导看我们这一批医护人员辛苦 , 说要把我们换下来休息 , 我倒觉得我身体和情绪还行 , 可以继续坚持 。如今 , 回想这段时间 , 虽然经历这些让人心碎的时刻 , 但对我来说也蛮好 , 算是职业生涯中经验的积累吧 。这里的病人和我以前在病房照顾的病人不一样 。 以前病房里的病人你可以持续性地观察病情 , 但这里的病人需要你快速观察后一两分钟就要做判断 , 要么让病人平躺、要么吸氧 , 要么做心肺复苏 。 这是一个成熟的护士必备的技能 , 以前在普通病房工作 , 是没办法锻炼自己这方面能力的 。这段时间 , 虽然苦 , 也从来没想过不干了 。 去支援一线 , 就像是消防员去救火 , 没有把火灾晾在一边 , 自己逃走的道理 。 在这个岗位上 , 就要完成好这份工作 。 支援一线前期确实非常痛苦 , 但好在我能正确认识自己的情绪 , 克制它 , 激发出后来正面、积极的情绪 。我不知道疫情结束后 , 彻底放松下来 , 那些负面情绪会不会又找上来 , 但至少现在这个阶段我情绪管理得还好 。这段时间 , 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过这些话 , 今天说了这么多 , 倒也是一种释放 。


推荐阅读